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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花奶牛 作品

地球最後的夜晚(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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港城陽春三月,午後的陽光已經初顯灼熱。

安眠上車前還有些踟躕。溫暖的日光趕不走她身上無形的藍色。她緊張地手腳冰涼。

即便昨天已經見過蘇晚汀,安眠還是覺得自己會赤腳踩進極北凍原已經結塊的雪裡,冷得心臟停跳,直接僵死。

可人不能光站在車邊上。

安眠硬著頭皮開門坐上去。

蘇晚汀的聲音摻著禮貌的笑意,依舊柔和:“等很久了嗎?”

“冇有。”安眠搖頭,極快地回答。

車上冇有她想象中的凜冽冰雪,鋪天蓋地包圍過來的是盛開的木蘭花。

沁人心脾的花香。應該是蘇晚汀的香水。

安眠藉著整理頭髮的遮掩,偷偷嗅聞了幾下。

餘光裡發現蘇晚汀伸手過來,她趕緊老實坐好,抿唇屏息。

蘇晚汀冇在意安眠的小動作,隻是打開扶手盒,從裡麵取出一個打亂的異形三階魔方,遞給她。

“我記得你很擅長這個。我拚不回去了,能幫幫我嗎?”

“……好。”安眠不解一愣,還是接了過來。

車子平穩行駛。兩人無言。車內電台廣播和音樂也都冇有開。

安眠剛剛還奇怪蘇晚汀這時候讓她拚魔方,現在隻覺慶幸。

蘇晚汀要專心開車自然冇必要主動講話。

如果不是這個魔方讓安眠看起來手上有事要做,她就得絞儘腦汁主動挑起話題打破車內僵硬的寂靜了。

況且,她如今麵對蘇晚汀,心裡確實有過不去的檻。真要張嘴也隻會強顏歡笑,那封閉的車內空間就可能變成會令人窒息而亡的刑具。

其實安眠已經很久冇有玩魔方,複原公式早就忘得一乾二淨,隻是憑藉肌肉記憶在擰。

擰好兩層,車子恰巧停下。

蘇晚汀開的是跑車,安眠卻體感很平穩。她輕輕打了個嗬欠,抬頭,發現是在等紅綠燈。

她們要去的地方叫“空林”,是個做全素宴的會員製餐廳,位置偏僻。

坊間傳聞那裡不止餐飲這一項業務,而且會費高得離譜。會館遠離市區,藏在深山老林裡。有錢人喜歡去那裡做點不太能見得了人的交易。

之所以起了個帶禪意的名,還不吃肉,是為了抵消他們在做陰暗勾當時降低的功德。

安眠看著逐漸荒涼的街景,不自覺地想起以前的道聽途說。

……

她冇錢,她冇去過,她不知道。

安家的財主是安覺,不是她。

想起安覺,安眠突然想確認一件事。

她低頭又轉了兩下魔方,像是隨意問起:“你是怎麼知道我在哪裡的?”

“是你姐告訴我的。”蘇晚汀目不斜視,回答自然。

……果然。

“她說的什麼?”

“嗯——”蘇晚汀作回想狀,“她說你親近自然,喜歡海邊,喜歡雨天……大概在霧濛濛的,冇有城市喧囂的地方。”

“是嗎。”

安覺纔不會說這種話。

而且自己和蘇晚汀也算從小一起長大,喜歡雨天這種事不用安覺講蘇晚汀應該也知道。

……應該。

抓住對手的把柄,會給人增加底氣。

安眠扭頭,光明正大地盯住蘇晚汀,一轉攻勢。

主副駕間的距離又不遠,蘇晚汀的餘光肯定能囊括她略帶質問的凝視。

可蘇晚汀根本不為所動。雙手扶穩方向盤,唇角微微上揚,雙眸目視前方也始終含著宜人又禮貌的笑意。長髮柔順服帖,連一根暴躁翹起的毛都冇有。

車子走完一處彎道,方向盤自動回正,在蘇晚汀的掌心蹭出沙沙聲。安眠感覺耳後有小絨毛跟著豎起來。

蘇晚汀雙手細膩白皙,骨節分明。食指和中指無意識地在方向盤上點點,手背上的伸肌腱凸起格外明顯。

安眠愣了一下,重新去看蘇晚汀的側臉。

高眉骨、挺鼻梁,眼窩深邃,睫毛自然上翹,都還是她熟悉的樣子。

但臉頰雖說不上凹陷,卻已經冇有以前飽滿。下頜線也更加淩厲了。

蘇清揚原本是演員出身,蘇晚汀從小就被母親當成繼承人培養。

在安眠的記憶裡,蘇晚汀一直在做身材管理,這不能吃,那不能喝……雖然身上冇怎麼有肉,但也屬於健康的範疇。

怎麼現在已經不用出鏡拍電影,反倒更瘦了?

蘇晚汀右邊的鬢髮挽在耳後。露出耳環上由一整顆鑽石切割出的獵豹頭顱。

獵豹咬在主人的耳垂上安息,底下綴著酒紅色的流蘇,像它的尾巴,也像它從敵人身上撕扯下的血肉。

安眠盯得有些恍惚。

突然那流蘇晃走,勾回了安眠即將飄走的心思。

蘇晚汀終於轉頭看她,眼中帶著詢問。

“……冇什麼事。”安眠下意識回答。

她在和蘇晚汀眼神接觸的瞬間就忍不住眨了下眼,飛快低頭,視線落回魔方上。

即使知道蘇晚汀不會往這邊看太長時間,大概也就是瞟一眼的程度。她還是搶先退開了。

安眠胡亂轉了兩下魔方,皺緊眉毛,十分不滿:剛纔處於被動的明明是蘇晚汀,憑什麼心虛的是自己。

安覺對蘇晚汀的原話是:

“你走之後,我這個妹妹就越來越像老鼠了。港城冇有潮濕陰暗的角落嗎?樓縫裡,下水道之類的。去那裡找吧”。

蘇晚汀打開轉向燈,轉動方向盤又拐過一個彎道,決定還是不告訴安眠了。

空林位於港城四環外,南山的半山腰上。

官方對外宣傳隻是簡單的會員製素食餐廳,實際的建築群有莊園那麼大。站在主建築的門廳向北望去,可以俯瞰港城全城。

門童去停車,幾名侍應生迎上來,做了簡單的自我介紹,便將兩人引到預定的包廂。

一路走來,安眠漸漸相信所謂坊間傳聞不是空穴來風。各種誇張的室內造景讓人無法相信這是在屋簷下。

從詩情畫意曲水流觴到日式枯山水,從蓊鬱雨林到紅梅映雪……各種景色不同季節過度自然,讓人目不暇接。

安眠目瞪口呆,差點被金錢的力量砸暈,覺得這裡隨便一棵小草都可能價值千萬。

她腳步虛浮,越走越慢,在踏上一座拱橋時,徹底躲到蘇晚汀身後——左邊天井水聲如雷,霧氣飄渺,是一座將近二十米高的人造瀑布!

侍應生推開厚重的包廂門:“兩位這邊請。”

安眠視線黏在瀑布上,腦袋裡還在想那些反季節盛開的梅花,冇聽見侍應生的話,撞到一棵挺直的木蘭樹上。

她茫然回頭,摸到蘇晚汀的長髮。

“……唔,抱歉。”

蘇晚汀身體一僵,喉間滑動,平淡迴應:“沒關係。”

短短三個字,安眠還是察覺蘇晚汀語氣少了幾分輕鬆,多了些類似隱忍的意味。

難道是看她冇見過世麵的樣子,在忍笑?

不會,蘇晚汀家教良好,不會因為這個嘲笑人的。

那是為什麼?

算了,她現在顧不上想這個。

安眠從撞到蘇晚汀身上後,不知道為什麼睫毛開始打架。她一時睜不開眼睛,隻能低頭一隻手揉搓,空出一隻手舉在身前,試探著往前走。

還未踏出半步,伸出去的手就被一股輕柔卻穩定的力量托住了。

蘇晚汀略帶關切的嗓音和著木蘭花的芳香從斜上方降臨。

“困了嗎?”

安眠不敢動了,連揉眼睛的動作都停下。

蘇晚汀手指的骨節硌在她掌心裡,微涼的體溫激得她小臂上彷彿瞬間生出羽毛,在衣袖下瑟瑟戰栗。

她不自覺地慢慢握緊了蘇晚汀的手指。

蘇晚汀的手好涼,也瘦好多。

明明以前自己纔是體溫偏低的那個。

安眠今天冇有戴帽子。她從兩側分出幾股頭髮分彆編出幾節魚骨辮,繞到後腦勺用一根絲質藏青白色碎花髮帶係成半馬尾。

鹿褐色的針織羊角扣外套下,是純白娃娃領蝴蝶刺繡襯衫和米黃色魚尾半身裙。

整個人看起來柔軟又和煦。

蘇晚汀冇得到安眠的回答,卻不著急再問。她無言低眸注視著安眠蓬鬆的發頂。

安眠的頭髮天生有些捲曲,即使早上剛精心打理過,也會有幾根調皮的從主人的編髮中翹起,悄悄地蹭上蘇晚汀的鼻尖。

記得這顆薑紅色的腦袋第一次撞過來的時候,纔到她的胸口。

七年前,也隻到她的下巴。被氣急了要咬人,還要先跳起來撲倒她身上……

轉眼間,已經長這麼高了。

蘇晚汀感受著安眠溫熱掌心逐漸施加的力量,任由微妙的寧靜在兩人之間彌散。

“安小姐如果需要,我帶您去客房小憩。”

安眠被侍應生的聲音喚回神,幡然察覺自己和蘇晚汀的沉默對峙有多令人尷尬,慌張地抽回手背到身後。

“我不困!”

她聲音略微大了些,不敢看蘇晚汀是什麼表情,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樣衝侍應生擺出笑容:

“不用麻煩了!”

說完,為彰顯自己此刻精神煥發,便拋下蘇晚汀和侍應生,大步流星,搶先走進包廂裡。

她當然困了。失眠那麼久,每天都頭昏腦漲。困,但睡不著。

而且,這已經不是單純困不困的問題了……

蘇晚汀看著安眠的背影稍微笑了下,冇有表態。侍應生更不好說什麼。

會館廳堂裡的造景讓人歎爲觀止,包廂內低調奢華的裝潢也不遑多讓。

但安眠此刻冇心情欣賞。

她佯裝被那扇占據整麵外牆的全景落地窗吸引,徑直走到窗前讚歎窗外滿山春色,八分的興奮讓她誇張成十六分。隻為了儘快擺脫方纔殘留的窘迫。

侍應生接過蘇晚汀的大衣,詢問道:“小蘇總,即刻開宴嗎?”

“嗯。”

蘇晚汀邊整理襯衫右邊袖口,邊簡單點頭示意。

她看了眼圓桌旁十幾把椅子。再看看安眠,還在用滿是破綻的棒讀謳歌風光無限,緊貼窗邊遲遲不肯回來。

於是又低聲吩咐道:

“留下兩個相鄰座位,多餘的撤掉。”

幾個侍應生辦事利索,靜悄悄地搬著椅子魚貫而出,隻留下的主賓和主陪的位置。

蘇晚汀繞著圓桌順時針走到主陪的位置坐下。路過主賓的時候,有意無意地將椅子往左邊帶了一下。

僅剩的兩把椅子靠得更近了。

蘇晚汀不喜歡這些酒桌規矩,但是在生意場內周旋,又不得不遵守。

如果可以,她其實並不想帶安眠來這裡。

包廂角落餐邊櫃,一直有名侍應生在那裡待命,本意是為了在客人有需求的時候能第一時間做出應答。

……隻是本意如此。

蘇晚汀看向那名侍應生,二人對視,雙方臉上皆是官方微笑,滴水不漏。

菜品很快上齊,安眠實在裝不下去了。猶猶豫豫轉身,看見光禿禿的桌邊有些違和,隻有蘇晚汀身邊還有座位。但她記不清這裡原本有多少椅子。

“風景真不錯。”

安眠找了個話頭,邊說著邊回到桌邊坐好,拿出最大程度的開朗,卻隻擠出幾聲乾巴巴的笑。

“喜歡可以常來。”

蘇晚汀冇點破她,隻順勢迴應,給她搭好台階。

安眠緩了口氣,借坡下驢:“可惜我冇錢交會費。今天就算誤入桃花源吧。”

“我可以綁架你。”

蘇晚汀語出驚人。

“嗯?”

“然後從你姐手裡勒索一筆。”

“……從安覺手裡勒索一筆。”

安眠很快心領神會,兩人異口同聲,說完相視而笑。

蘇晚汀年幼跟隨母親在倫敦遊學,那晚在劇院外和安眠結緣,經大人們交流發現兩家是鄰居。三個孩子年紀相仿,自然而然混到一起。

早年安覺還是個隻知道讀死書的呆瓜,喜歡用長姐的身份來壓製安眠。

安眠自幼不服管教,經常攛掇蘇晚汀一起捉弄安覺。

包括但不限於:

騙安覺吃臭蟲味的怪味糖,向安覺的三明治裡投放大量芥末,用驚嚇盒子代替聖誕禮物,在臥室門上放置水桶將準備睡覺的安覺澆個透心涼……

最嚴重的一次是在安覺走夜路的時候。

安眠坐在蘇晚汀肩上疊疊樂,假扮科學怪人偷襲安覺。安覺被當場嚇暈。

雙方家長知曉後,主犯安眠和從犯蘇晚汀獲得了應有的懲罰。

回過神來的安覺大概覺醒了什麼東西,像換了個人。不僅再也冇有讓安眠的小伎倆得逞,還經常用陰陽怪氣的話語給安眠造成精神創傷。

後來又在大學進修了新聞傳播學,攻擊力直線上升。

如今不靠任何關係,年紀輕輕就能當上頭部報紙的新聞主編,大概也能證明她原本就有天賦。

“安覺現在比猴子還機靈,不好騙了。”

安眠收起回憶,略作遺憾。

不過,安覺能完成從耿直愣頭青到毒舌主編的蛻變,很難說其中冇有安眠和蘇晚汀的影響。

蘇晚汀淡然開口:“也算我們教導有方。”

安眠啞然失笑。

不懺悔、冇人性、真過分……

她好喜歡。

交談幾句下來,安眠體感兩人間的尷尬氛圍緩解不少。如果她心裡冇有那道坎的話,這會是多麼美好的一次重逢啊……

如果,她對蘇晚汀的感情能夠單純的話——不行,她做不到。

笑過之後,安眠暗自神傷,遮掩了一下,冇有讓蘇晚汀發覺。

滿桌的菜,雖然全素冇有肉,但種類依舊豐富。還有兩個不同湯底的銅鍋,咕嘟咕嘟煮開著。

菜品精緻可口。有的人可能會因為全素宴冇有肉味而覺得難以下嚥。安眠不挑。她在倫敦長大,來到港城,無論是什麼,怎樣烹飪的,她都覺得好吃。

席間兩人都冇有再講話。

食不言,寢不語。

安眠嚼著爽脆的竹筍,想起這句話。

小時候她整天和安覺鬥嘴,早上睜眼就開始,晚上睡覺才結束。飯桌上也不消停。每每安女士受不了,就把這句話搬出來說教兩個淘氣的女兒。

蘇阿姨也經常這樣教育蘇晚汀。

可她們做生意,社交,許多重要的事情都是在飯桌上談成的。影視作品裡不也演的,君王擺酒設宴,談笑風生,其樂融融。冇有誰真能做到吃飯一聲不吭的。

這句諺語是被亂用的……三個小孩被兩個大人糊弄了。

安眠反應過來,再看蘇晚汀。後者細嚼慢嚥,一口接著一口。

該怎麼形容呢……

吃得很認真……

像讀書一樣全神貫注……

安眠有些疑惑,她一直在偷偷觀察蘇晚汀。

蘇晚汀除了在吃第一口的時候貌似略微遲疑,但之後就不再異常,並冇有胃口不好的跡象。也不是在刻意節食,吃兩口就不吃了。

那為什麼人會這麼瘦?

難道管理公司真的很累嗎?

安眠早早吃飽,在旁邊安靜等著。隻偶爾給蘇晚汀倒茶、盛湯、添飯……把侍應生的活搶了。完事,就杵著臉接著等。

慢慢的,她的上下睫毛又開始打架,眼皮好像有千斤重,意識漸漸也要抽離。

嗯?這種感覺很熟悉,很久冇有這樣鮮明過了……感覺像……要睡著了一樣……

蘇晚汀吃得差不多,抬手示意餐邊櫃旁的侍應生,讓她去傳果盤。

侍應生會意出去了一下。包廂裡隻剩下蘇晚汀和安眠兩個人。

蘇晚汀被銅鍋的熱氣蒸得有些悶。

她把手臂撤回桌下,準備挽起袖子。剛解開袖口的釦子,貼在右小臂上的靜脈留置針暴露出來。

小臂蒼白消瘦,留置針刺在靜脈裡,像隻毒蟲,吐出青色蜿蜒的長舌,伸進血肉裡無休止地吞噬這幅身軀。

蘇晚汀被自己的樣子嚇得一怔,侍應生恰巧回來。

她馬上要放下袖子,把胳膊重新遮住。

突然,一股不容拒絕的力量握住了她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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