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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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始四年
帝闕高聳,百官俯首,大殿沉肅。
一個花髮老人立於階下。
“陛下,老臣追隨先帝創業至今已有數十餘載,曆三朝,臣得陛下拔擢,為征西將軍,出督雍、涼二州。隻是臣年事已高,到任以來,頗覺力不從心。臣老邁,請去衣冠、還鄉,以享天倫。”
玉墀之上,小皇帝曹芳聽著他的話,目光閃爍,手足無措地朝一旁體態肥胖的臣子瞟了一眼。
卻說,魏明帝崩逝,詔令兩位重臣托孤。一位是昔年平定遼東的征西大都督司馬懿,另一位是大司馬曹真之子曹爽。
而眼前這位體態肥胖的大臣正是後者。
曹爽聽了三朝元老趙儼請辭的話,溝壑縱橫的臉上神色如常,目光卻黯淡了幾分。
自從他將同為輔政大臣的司馬懿排擠出中樞之後,這些年他在朝中行事不可不謂揮灑自如、風頭無量。
可眼下確實碰到了難事。
明帝在位時,司馬懿曾節製關中數年之久,關中隴西諸將多為其舊部。為削弱司馬懿在關中的影響,曹爽以趙儼為楔子,打入司馬懿的舊有勢力之中,為其大權獨攬埋下一環。
曹爽用趙儼,隻因其有兩個好處。
一是忠心,趙儼是潁川人,與曹氏宗族關係密切,曾隨曹爽之父曹真遠征蜀中,有故舊之情;二是資曆,其為三朝元老,久經沙場,功績斐然足以震懾關中。
如今,這位老將要離開中樞,可像他這般合適的人選,卻再難得了。
關中遠在千裡之外,曹爽在洛陽,手伸得再長,也難免顧此失彼。在這個時候,忠心就顯得尤為重要。
可眼下肯安心忠於他的,大多冇資曆;但凡有些資曆的,都一股腦兒地算計著做大自身。
曹爽抬起頭,掃過一張張麵孔,臉上一派雲淡風輕,寬大袖袍下的手卻仍在緩緩地摩挲著衣上的祥雲。
颯颯西風滿院栽,壓垮了枝頭上的老葉,硬邦邦的葉子嘩啦啦地墜下,落了一地金黃與紅褐。
黑白交雜的髮絲被吹得亂糟糟,年過半百的老人提著一壺水侍弄著滿院的花花草草。
被風折斷的枝椏砸在地上。
老人恍若未聞,踱著悠悠步子,輕輕地撫弄著新開的黃色小花。
遊廊曲折,羅帷漫卷,院外傳來的腳步聲切峻非常。
“父親!”
老人搭在花瓣上的手陡然一頓。
他轉過頭,看見自家兒子著急忙慌的樣子,臉上卻浮現出少有的喜色。
從景初二年到正始四年,曹爽不斷擴張勢力,司馬懿逐步淡出朝局,這座小院子也從一開始的高朋滿座,淪落到如今門可羅雀的淒涼處境。
而在司馬師帶回來的訊息中,司馬懿彷彿看到了曹爽嚴密羅網上的一道縫隙。
“依父親看,曹爽會派誰來接替趙儼的位子?”
暗沉的天色照過半邊臉,司馬懿眯起了眼,半晌,吐出一個人名:“夏侯玄。”
司馬師低頭沉思。
要控製關中絕非易事,這個征西將軍首當要有名望。
曹爽使喚不動曹魏的那幫老臣,隻能啟用後進,而夏侯玄在後進之中早有令名,頗孚人望,無疑是出鎮關中的不二人選。
司馬師扶著年邁的父親漫步進書房。
推開木門,塵埃散儘。
塵封已久的房間內,一張三國十五州的地圖鋪陳眼前。
如今的司馬懿已經六十多歲了,可待他瞥見地圖上那一麵麵紅色小旗幟時,目光仍透著說不出的神采奕奕。
司馬師扶著父親落座。
佝僂的老人倚著木杖在十五州地圖前坐定,幾年來裝病的陰鬱之氣一掃而空,一隻佈滿了褶子的手爬上山河圖景。
“夏侯玄此去,還需一人輔佐。”
司馬懿的手指停留在了圖紙上的一處。
司馬師順著望去,當即頓悟。
“夏侯玄於關中情勢不通,曹爽必遣一位關中將領為其開路。昔年,夏侯淵死於漢中之役,其子夏侯霸矢誌複仇,效命於關中多年,如今曹家夏侯家子孫中少有久經沙場之人,想必這從旁輔佐之人非他莫屬。”
司馬懿眼中流露出對長子的讚許,繼而抬手,掌下山河流淌,“不止。你看,這是哪兒?”
輕輕一點,一處山川陷了下去。
所指的是一個他們再熟悉不過的地方——蜀中。
“父親的意思是,曹爽有意藉此二人據關中伐蜀。”
曹爽雖坐上高位,可偏偏還有一個司馬懿在洛陽城裡。論與魏王室的親疏遠近,司馬懿固然是比不上他的。可論起資曆,司馬太傅到底是三朝元老,戰功赫赫。
曹爽要讓滿朝文武無二話,就得建軍功。
留給他的也就兩條路——伐吳,抑或是伐蜀。
這也正是司馬師想不通的。
“蜀漢自諸葛亮去世後,由費禕主政,采保國治民之策,裁製薑伯約,不許其大舉攻魏。自此,蜀漢對大魏的威脅較之以前已經甚微。這幾年來,反倒是孫吳頻頻向魏用兵,父親也多次出鎮荊州迎敵。東南有警是眼下最大威脅,曹爽何故要興兵伐蜀?”
司馬懿微微一笑,望著自家兒子,目光卻像穿過了遠山落到了他那位朝中死敵身上。
伐吳自然優於伐蜀。
可打仗這件事,做好了是功勞一件,做不好就可能斷送祖宗基業。
曹爽上位以來,雖然收了不少曹魏老臣的兵權,可他也不敢動這些老臣族中一人。
可見他是個識時務之人。
司馬懿將一麵旗幟推上了駱穀,幽幽道:“要坐穩關中,豈是找兩個黃毛小子可以成事的。”
司馬師愣了愣。
曹爽有自知之明,不求靠關中的兵馬一舉收複蜀中,成大功。
他的目的不是伐蜀,而是藉由伐蜀讓夏侯二人在關中迅速站穩腳跟。
既是為了在關中將領中樹立威信,伐吳恐招致久戰,難以收場,而蜀漢多年偏安,不會戀戰,伐蜀即是求穩。
“父親可是想阻止夏侯玄?”司馬師語氣沉沉,眉宇之間顯出片刻擔憂。
“有昭兒在軍中,此事自然不會成。不過,倒可借夏侯玄一事做些文章。”司馬懿放下手中的幾麵旗幟,研磨開半塊墨,提起狼毫,在紙上寫下“禁軍”兩字。
昏暗燭光將他飽經風霜的臉照得不明不暗,彷彿是浸在了深深的水池裡。
司馬懿擱下筆,臉上劃過一瞬得意之色。
——以中樞幾路兵馬換取關中之地,曹爽怕是想都不想就會答應。
入秋之後,洛陽城的雨斷斷續續地下著。
是夜,狂風乍起,草木折儘,雨珠忽而下落,陰冷刺骨的寒意瀰漫在空氣中。
司馬師走出書房之時,門外雨聲如珠,穿林打葉之聲聲聲入耳。
老仆低聲傳話,說蔣濟已到了府中。
司馬師粲然一笑,抬手高聲喊道:“蔣太尉好酒,取十斤九醞春釀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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