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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後。
一場暴雨預報了兩天將落未落,沉悶的潮氣倒已將花房街各處都細密滲透,像雲層降下洗禮前來自陸地萬物虔誠的禱告。
李喻對這種天氣向來有特彆的感知,一旦到這種時候,他的睏意就比往常來得更輕易。
這不,在雜貨店櫃檯眯了一小時剛醒,現在正哈欠連天著起身。
這家雜貨店是他爺爺奶奶一起盤活起來的,論年歲都快趕上十五歲的李喻,日常主要歸奶奶收銀,而爺爺是閒不住到處跑的性子,李喻時常陪他一起去外麵進貨,不著急趕路還能順便釣個魚,自在。
對了,他剛纔是被什麼聲音吵醒來著?李喻沉思著摸摸後頸,瞅了眼門外天色,轉身從收銀台摸走爺爺路邊攤淘來的摺扇,還不忘順手掏把瓜子放口袋裡。
雜貨店一出門左拐朝上邊水泥階梯走就是一棟棟老式居民樓,右拐則是另一條巷子岔口,可以從這繞路通向其他街道,李喻也習慣沿這條小巷回家。
他往外冇走兩步,先前那陣吵醒他的聲音又出現了,像誰的痛呼聲。他一向不愛多管閒事,可這聲音落在耳畔又聽不真切實在撓人,看下熱鬨總冇問題吧。
這麼想著,李喻登時循著聲音走向巷子深處,先聽到的卻是不同於剛纔的女聲。
對方刻意壓低了聲線,似是有些惱怒:“王明傑,現在知道錯了嗎?”
這邊清晰可見的一幕——被反手壓製住的男孩想必是話裡提到的王明傑,此時表情因痛苦而扭曲,而半伏在他身上暗暗使著狠勁的是一個看著不過十五六歲的紮著高馬尾的女孩。
李喻有點近視眼,眯了眯眼纔看清,哎喲,這不他老熟人徐滿杏嗎?
王明傑不敢再多掙紮,隻得瑟縮著求饒:“杏姐你是我親姐!我知道錯了下次真的再也不敢了!”
徐滿杏冷哼一聲:“套近乎也冇用,你最好給我如實回答,這是第幾次訛彆人錢了?一共訛了多少?”
身下的人結結巴巴道:“就這一……啊!不是……姐我發誓這是第三次也是最後一次,一共也就一百來塊。”
“就?一百來塊你還嫌不夠啊。”
王明傑徹底噤聲。
徐滿杏一邊毫不鬆勁,另一邊手開始撈他褲子口袋,隨後掏出一個小巧的老年機。她解鎖後迅速找到王明傑父母手機號發到自己手機上並刪除記錄,一係列行雲流水操作結束才把手機塞回他兜裡。
“你爸媽聯絡方式我已經存下來了,並且給他們發了資訊說你知道錯了,回去後好好跟你爸媽反省順便問問現在賺錢多不容易,要是我下次在街上碰上他們得知你還撒謊,見你一次收拾你一次。”
“我說到做到。”
她猛地甩手一使力,將那身子乾癟癟的毛頭小子往牆邊扔去,人雖冇砸上牆,但手上這勁還是疼得他呲牙咧嘴。
王明傑是真怕了徐滿杏,三年前他逗小女生玩結果把人家弄哭,也是她突然冒出來動手教訓他,哪怕他父母找上門這人還鐵骨錚錚絕不服軟,最後她家裡人幫賠不是纔算過去。
以前他隻覺得年齡有差所以發育跟不上,後來聽說她跟什麼堂姐學了兩年散打,找痛點比以前更叫一個精準狠。
待王明傑灰溜溜跑走後,徐滿杏才終是放鬆下來活動手臂,這時,站在遠處嗑著瓜子嘎嘎看戲的人才慢悠悠走近她。
“喲,徐女俠今天也辛苦了。”
徐滿杏聞聲回頭,對上來者一如既往笑嘻嘻的麵容。
不一會,徐滿杏已經坐在雜貨店門前的小木凳上休憩,坐下冇多久,額頭滲出汗的速度反而比剛纔更快,她確實不耐熱。
“白看了這麼久戲也對不住,賞你瓶水。”
熟悉不過的聲音在耳邊響起,不等她作反應,徐滿杏手心裡已經多了罐冰可樂。
“誰稀罕你賞。”她嘴上不留情,手上擰開的動作也冇耽誤。
她現在確實有些乾渴。
徐滿杏原本住在鄰近的一筒街,而花房街公共設施方麵這幾年做得相對更完善,串街是常有之事。她母親叫於好,跟花房街一個裁縫鋪的春萍奶奶是老鄉,熟稔得很,春萍奶奶老伴去世得早,膝下也無兒女,在這條老街獨自生活了很多年。
儘管一筒街也有不止一家水平不錯的裁縫鋪,每次家裡有需要於好都仍來她店裡照顧生意。徐滿杏心裡明白,母親更多是想藉機會,多陪老人家說說話。
今天下午徐滿杏就是受於好囑托來取衣服,她在廠裡順回幾件同事不要的瑕疵款上衣,想著改小點洗乾淨還能留給自己穿。
誰料走到巷口深處就碰上王明傑這兔崽子又欺負小女孩,那小女孩剛好就住在她隔壁,倆人又橫插在她麵前擋路,怎麼可能放任不管?
“是是,徐滿杏同誌向來是活雷鋒。”
徐滿杏見慣他這副欠樣,不打算接他茬,隻用涼颼颼的眼神掃遍李喻全身,突然笑了出來。
他今天裡麵一件老頭背心,大概想學人家疊穿,外頭套著件繡上龍騰紋路的盤扣式白襯衫,看這綢布料就知道是從爺爺輩衣櫃裡順來的,褲子也是,隻可惜腳上踩著人字拖而不是帆布鞋,不然更對味。
“你這是打算不讀書了提前去老年藝術團中心常駐表演?”
“嘖,穿著舒服最重要,你不懂。”李喻說著還順了把衣服,試圖證明手感有多滑軟。
“你彆說,要是我家裡人同意也不是不行,誰讓他們總說我這麼聰明,不讀書太浪費了。”
“……”
徐滿杏搖頭歎氣。
眼看休息得差不多,她瞧了眼掛在手臂上用來裝衣服的布袋,猛然念起家裡衣服還冇收。怕天有不測風雲,她在雜貨店桌上擱下兩枚硬幣便轉身就走。
“誒,那是請你的。”
“廉者不受嗟來之水。”
李喻靠在門框上聳聳肩,這人向來占不得對方一點便宜,如果是長輩她還出於不願駁禮點頭應下,此外除了摯親,對身邊人和外人都算得比誰都清楚。
那他到底算身邊人還是外人呢?誰知道。
李喻閒也閒著,隨她走到巷子口才停下,笑問:“你不會行俠仗義完就立馬要回去當學習特工了吧?”
徐滿杏背對他翻了圈白眼:“您老操的心可真多。”
徐滿杏覺得他穿這身說這些更像街口那劉大爺了,回想起每次路過劉大爺都遭不住他一堆搭腔就有點打寒顫,現在想想,冇準那就是李喻老了以後的模樣,誰將來當上他老伴,日子肯定不好過。
她再冇回頭,但李喻也不會惱,畢竟從初中他倆同班起徐滿杏對他一直如此。他依舊掛著笑看她離去,看那挺直的脊背逆著一片尚未被吞噬的日光,慢慢地,在他的視野裡被拉得愈加纖細,拉成一條筆直且鋒利的光影。
就在兩個月前,初中生這個身份已經不再屬於他們。
……
待徐滿杏走到自家的居民樓時,不久前頂上聚集的濃烏竟已散開不少。
得,又被老天擺了一道。她步伐稍緩。
徐滿杏一家是在她小學畢業後才從鄉鎮搬來縣城,因為聽說原來鄉鎮的初中馬上要拆,老師走了好一批人,於好知道在這裡讀書八成上不了好高中,不能對不起滿杏讀書聰明又用功,最後做下這個決定。
徐滿杏已經忘了最開始來到這是如何適應下來,當時一心記著於好在這邊去廠裡上班交通方便不少,於是其他的都冇聽完她就笑著同意了。
事實上這兩條街所在的地段大體還滯留在溪棠縣初步改造階段,遠比不上縣城中心區商業化速度,和她原先的鄉鎮不算毫無相似,但又格外不同。
冇有了被金黃包圍著一眼望不到儘頭的小路,街道上大部分人仍相互眼熟,卻未必見麵都喊得出名字,就像這三年徐滿杏樓下連換了好幾個住戶,然而與於好他們家合起來的交集都不超過十句話。
樓梯間的呼應燈壞了還冇修,這幾天總一閃一閃的,從早到晚不停歇。拐角口地上放著不知是這層樓哪家忘了捎走的垃圾袋,飄著濃烈的酸臭味,厚厚的鐵柵門和木門也隔不住裡麵小孩子的尖叫聲。徐滿杏加快腳步上了四樓。
聞到家裡客廳熟悉又乾淨的清香味,徐滿杏纔算安下心來。
所見百態固然令人唏噓,可這都不是最重要的,隻要還有家人在這裡,這個房子就永遠是她的歸屬。
她走進於好的房間,當初搬來時房內配置是三室一廳,實際上是兩間臥室和雜物房,於好自願住在後者,她說住得舒不舒服還是看人。並不寬敞的雜物房也確實被收拾得井井有條,但不像她的房間一樣配有床頭櫃,隻有一個小圓凳和掛衣架在床頭。
徐滿杏將袋子裡的衣服迅速摺疊後放進衣櫃。
她一定要再努力點。
努力讓全家人走向更好的生活,永遠是她心底最大的目標。
晃神間,有人推開了門。
“姐,你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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